六
在彝良,要寻觅彝族文化的遗照,查阅县志是徒劳的,还是要在彝良的大山中行走。而最能代表彝族文化的物证,只有龙街乡的陇家花园。陇家花园因一百年前一陇姓彝族居住而得名。 陇家花园像一册古籍散落在彝良的大山深处。园内的绣花楼、双石桥、读书亭、吟树亭、六回沟等现存文物,充分展示彝族的建筑风格及民族文化,是能工巧匠精湛技艺的结晶。走进陇家花园,我总是想起阿来那部叫《尘埃落定》的小说,《尘埃落定》中的故事也许也在这花园里发生过。陇家花园当然有花,现在仍在芳香的有山茶、大叶杜鹃、夜来香以及主人从日本娶来的樱花,更有非常珍稀的银杏树。园内古树参天,鸟语花香,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屡试不第、告别仕途功名后归隐的好地方。在这里可以用翅膀感知世界,在斜风细雨中写诗作画,研究饮食。 在离陇家花园不远的一片松林里,有陇氏主人陇维崧的墓。陇维菘曾为民国22年受“国府褒扬”。其墓坐北向南,占地约150平方米。由墓体、褒扬亭、墓志亭3部分组成。墓体为青石石条支砌,长4.5米,宽3.75米,高1.60米,前有“单碑双柱牌楼式”墓名碑,分3层:顶部为刻制翘角瓦檐,有起横书阴刻楷体“解脱天衮”4字及“仁和天成”4个阴刻篆体字,中为陈果夫民国22年题写的“陇公维崧寿藏”6个楷体字。墓体左前方站立的“褒扬亭”系青石刻制,穿斗式结构,亭顶为复背屋脊,亭身为8根石柱,亭下部有石刻栏。亭中竖有一块青石磨制石碑,上有阴刻篆书“茶典之玺”印鉴及楷书“国民政府颁给云南彝良县陇维崧”。墓的四周散落的石头浮雕,无疑是彝良早就有艺术大师的物证。 说实在的,我不了解陇维崧的归途与来踪,但我敢肯定他多少有些本事,而且是能在社会上混的人。也许,他的身体睡着了,他的愿望还在燃烧。而他的墓葬,应该是文化彝良的血脉与精神。
七
很早以前,有位名人曾说过:“人若不去发现,就永远不会发现,一旦有所发现,便渴望能有更多的发现。”彝良山区,雄浑旖旎,高原资源,种类万千。正如海子坪自然保护区连片的天然毛竹林,是彝良县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绿色乐章。 位于洛旺乡中厂村东北部的海子坪自然保护区,地处滇、川边界,距县城170公里,海拔1239至1709米,总面积4.17万亩,保护区内有国家一级保护树种珙桐、古老工艺竹种罗汉竹和世界驰名的观赏竹种方竹等。毛竹0.07万亩,21.44万株,有的高达15米,胸径达14至18厘米。保护区内有珍稀保护动物小熊猫、猫头鹰等。“长宁有竹海、彝良有竹山”,要识竹山真面目,只有置身海子坪连绵不断的峰岭中。
1982年,云南省林勘六大队的勘察组对海子坪林区进行全面勘察设计,建设总投资80万元。1984年经省政府批准置点保护。翌年9月,成立海子坪森林派出所,有民警、护林员10多人。1986年至1990年已投资9.5万元,修建住房和办公用房,并建有无线电台,可直接与县城和昭通联络。
走入海子坪,未曾赏竹,先就醉了。那些罗汉竹、方竹,枝横云梦,叶拍苍天,千姿百态,斑斓夺目。那些水竹、毛竹,满山遍野,玉影清风,叠锦堆秀,郁郁葱葱,苍翠欲滴。风吹竹摇,如千倾碧波,涛声阵阵,似万朵云霞,蔚为壮观。
竹山如此多娇,引无数游人竞折腰。竹叶青青,拖带寒烟;竹枝亭亭,绾住春光;一枝一叶,情思万缕。春暖,鸟语花香;盛夏,翠峰叠岭;金秋,雄奇苍莽;隆冬,雾幔岚影。置身竹的世界,远近高低,逶迤曲折,云海茫茫,青烟袅袅,叫你十步九停,顾盼流连,沉浸在天地万物间的遐想之中。
海子坪竹山,是大自然恩赐彝良的珍贵财富。深信有一天,她一定能名扬天下,成为迷人的竹的乐园。
八
我叙述彝良的山早已感觉疲倦,现在该说一说彝良的水了。彝良有名的河流有两条,一条是从贵州威宁草海私奔到彝良绕县城而过的洛泽河,另一条就是从千年古镇牛街的脚背上流过的白水江。
多少年来,白水江两岸的人们都对这条大河充满敬畏和感恩。因为这条大河不仅是他们的生命之水,而且还通过永生不息的流动,带给他们战胜命运的勇气和存在意义的启示。
白水江是一支传唱多年的民歌,从贵州省赫章县一个叫毛姑的地方发芽,滋润树叶和花朵,养育英雄与梦想。温柔宁静的白水江,选择没有天空的道路流浪,从洛旺、柳溪、牛街的怀里流入盐津县,变成横江和长江。白水江有时高深莫测,只有在大山后退的地方,石头和鱼才露出水的表面。它有时一马平川,形成自己的流派,有时沦落峡谷,发出狼嚎般的涛声。“白水江的伟大在于任何人的脚/都不能在它的上面留下足迹”,这是我在1991年写下的诗句。我还读到四川一位先锋诗人写的一首有关白水江的诗,发表在南京的一本诗刊上,让我记住的一句是“言辞如虹地释放一条生命之梦的江”。
白水江两岸,居住着一种被称为白苗的苗族,女性大都着青或蓝色的上衣,穿百褶裙,头包青帕,胸系围腰,颈部悬垂许多蜡染手帕和自织花布。这个择水而居的民族,对白水江的热爱和感激,已成为这个民族存在的一种方式。对于认为“万物有灵”的苗族来说,白水江是圣洁而透明的。花山节作为他们最盛大的节日,在这里是正月初一至十五举行。他们在花场跳芦笙舞、对歌、摔跤、斗牛、骑马、射箭、穿衣绩麻,收获的是一种平等、欢乐和祥和。伟大的河流意味着一种文化。白水江以不同的方式展示出独特的文化景观和川滇风情。这条河流不仅造福了江边各民族的家园,而且是他们精神的归宿。牛街镇,这个规模仅次于彝良县城的北大门,是线装的古籍,整齐、典雅,还带石刻的插图。早在明正德十六年,就在牛街果稠设白水江簸酬长官司。现在还可以凭吊的是清乾隆四十九年建造的牛街衙署的围墙残垣和建署碑刻。在甘家坝,有一座饱经沧桑的石拱桥,弓起道光年间的脊背。牛街文化与白水江有一种密不可分的联系,如民国35年创办的《牛街旬刊》就刊有广告。在牛街木瓜树,安葬着艺术大师陈守仁的骨灰。从墓碑上了解是徒劳的,上面只有“滇东北陈守仁墓”7个字。陈守仁不是牛街人,但他在牛街长大,并且永远同白水江连在一起。这位能书善画精于微雕的艺术大师,其微雕作品精雕细刻,无可挑剔。有民国25年的《中央日报》作证:“陈守仁之牙雕中山先生像……惟神情毕肖……全像乃细刻《兴中会宣言》……等文字组成。全像记一万二千四百多字。字体细小,有如针头,用一百倍放大镜视之方显。字迹分明而劲秀。观者以为‘神技’”。也许是白水江能容纳百川之流和它的博大与深厚,陈守仁在昆明病故后,家人仍遵其遗愿将骨灰护送回牛街安葬。
牛街紧挨四川,受四川文化的影响和潜移默化,牛街文化因此受益。牛街的民居、茶馆、饮食、艺术、方言都带有浓浓的川味。清乾隆中期。牛街城隍庙经常演川戏,并从四川学到了一种由巫师跳神的端公戏。逢年过节,牛街也像四川人一样舞龙灯、狮灯、车灯、牛灯、猪灯。牛街、柳溪、洛旺人还将智慧表现在文化的层面上,中耕夏锄时,他们有劳动的音乐——打鼓草。因为白水江流入四川,所以牛街比较开放,人很聪明,姑娘也长得漂亮,做生意也比彝良别的地方早,而且做得活。2005年3月,我在昆明开会,诗人雷平阳请我在翠湖边喝茶,他谈起牛街就眉飞色舞。他说有一年他跑到牛街古镇,让他吃惊的是《牛街镇志》的打印稿,由于牛街人不借给他,他只好摘抄了牛街的一鳞半爪。他告诉我,昆明西山的“龙门”两个字,是一个姓毛的牛街人写的。他还告诉我,从前有一个牛街人,把两个女儿送到英国留学,带回了斗牛赛的洋玩意。我孤陋寡间,只晓得牛街盛产美女,因为林立果选妃都派人到过牛街。所以,我唯一想做的是劝牛街人早点把《牛街镇志》印出来。
我在这里谈论与白水江无关的现实风景并不意味着我对它的忽视,相反,我最想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认识它。河流是天然的道路。在没有桥梁的年代,人们渡河的工具主要是竹筏。在今天,白水江上的竹筏仍是一道诱人的风景。从此岸到彼岸,白水江上撑竹筏的村妇,像鼓满风的蓝帆,丰腴地立在船头,用与四川相似的云南方言,唱起优美得走了调的白水江情歌,或者把李伯清式的散打评书,撒进江里。白水江是彝良唯一的一条通航的水路,直到1968年通公路后江上才消失了船影。始建于1936年的牛街马鞍山铁索桥是彝良最早架设的一座铁索桥,像彩虹一样飞越激流,至今不知驮运过多少商队和马帮。直到今天,白水江上还有7座铁索桥。对河流的征服是为了文明的进步。当白水江上建起好几座石拱的或者钢筋水泥的大桥时,人们正沿着河流进行贸易活动。牛街,就是一个商贾云集的据点。
白水江日夜奔流,哺育过无数英雄。川南游击队于20世纪30年代抵达白水江上游,用大刀、长予、火药枪写下了英雄的传奇故事。1947年,*的一个支部就建立在柳溪的桐梓林,点燃了中国革命在彝良的星星之火。牛街的周家寿是白水江哺育的一名抗日英雄。这位担当过黄埔军校干训班军事教官的牛街好汉,在战火中东拼西杀,曾用驳壳枪与小鬼子作过最后的死拼,从死人堆里爬出后一直打到日本投降。以纯正的孤独和正义的面孔,英雄早已使语言的锋刃翻卷。周家寿回乡的时候却因贫穷潦倒、精神受到剌激而身亡,成为一个令人唏嘘长叹的末路英雄。王家松是1964年从牛街走出去的铁路工人。1966年7月29日,他发现三名工人推着单轨车与一列火车相遇。王家松飞奔而上,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气将即将与火车相撞的单轨车推出轨道而壮烈牺牲,被铁道部命名为“欧阳海式的铁路工人”。
白水江后浪推前浪,英雄层出不穷,继追捕歹徒的孔繁松血洒白水江后,又一个普通的战士面对持刀歹徒临危不惧,身中14刀,肠子流出体外,他还朝歹徒追出50多米。江**深深被这位战士的行为所感动,为他亲笔题词。他就是生长在洛旺乡的见义勇为英雄徐洪刚。
在秀丽的白水江两岸,埋葬着丰富的媒,仅牛街年产就达8700多吨。乡镇企业、个体私营企业遍地生长。这里还盛产柑桔、茶叶。白水江里还有被称为“娃娃鱼”的鲵,是国家的二级保护动物。在白水江边的餐馆里,都有新鲜生动的鲢鱼,睡到食客的盘子里。这里有造纸厂,有全国独有的连片天然毛竹林,有小熊猫,还有杨成武将军题写校名的全国第三所“手拉手”希望小学。
宁静已经被撕开,道路正在开通。白水江畔的今天正成为创业者的乐园。江边各民族作为英雄或普通劳动者,热爱着生活、劳动、创造、开发、收获。他们的梦想,总有一天会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来到永生的白水江流过的大地上。
九
阅读彝良的山水,我无法读出它的真实面目,这无疑与我置身其中有关。由于身体和思想的疲倦,我还是返回我居住的县城吧。由于我的老家在离县城10多公里的一个叫位卓的山村,即使我后来成了彝良县城的居住者,仍然是被农民的骨头支撑的民间诗歌写作者,因而我苦难的诗篇常在城乡结合部徘徊。 我曾经有过的农民生涯并不妨碍我对彝良县城的观察和感知。现在是夜晚,站在我的书房外的阳台上,可以看见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流光溢彩的人民广场和罗炳辉纪念馆。还可以看见一些酒鬼搂着川妹子从歌舞厅走出时的高声尖叫:“三轮车!三轮车!”郁郁葱葱的草坪,姹紫嫣红的花坛,绿树成荫的街道,无不展现出彝良县城的绰约丰姿。三条诗意的河流绕城而过,使我再一次感到,这里是出英雄和美女的地方,也适合写诗。
从地理位置来讲,彝良县城的中心应该是县政府大院里的那棵胸经319厘米的大叶榕树,据说已有700多岁,由于树大根深,它的枝叶如撑开的伞,致使我供职的县文联哪怕在县政府办公楼的最高层,也能在它的绿荫下乘凉。这棵大叶榕树,精神的高度超过了城郊的老鹰山,是县城居民心目中的上帝。
我居住的县城是一个精品县城,坐出租车只需两元钱。每天黄昏,安步当车的居民都喜欢从情人桥步行到将军山公园。将军山公园因有罗炳辉纪念馆而得名。罗炳辉的老家在离县城不远的偏坡寨,偏坡寨一听地名就是穷山恶水。但穷山恶水出好汉。罗炳辉传奇的一生,曾被拍成电影《从奴隶到将军》。这位红军和新四军的高级将领,是中央军委确定的33位军事家之一。他是彝良人永远的骄傲和自豪。因为外地人谈起彝良,眼前出现的往往是横刀立马、南征北杀的将军的高大的形象。其实,在罗炳辉的名字前后,还可以数出一连串的英雄人物,如因单茅战五匪受到毛泽东接见的民兵英雄潘天文等。难怪彝良的一位县委书记说,彝良“人人都有三分英雄本色,个个都有三分英雄胆量”。所以,凡是到外面闯荡的彝良人大都能够干大事,包括我到昆明出差时请我喝茅台酒的一个彝良老乡,甚至靠一把吉他走天涯最后在北京创办公司的音乐人。
在彝良县城,我的精力不知不觉被分散,在生存的光辉中变成支离破碎的散文式的生活。不管怎样,我居住在一个人的彝良,并对它带有某种虔诚、敬畏和感恩。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在彝良爱彝良和在外面爱彝良是两回事。是的,群山拥挤着,压迫着我的呼吸和歌声,只有天空才是我放牧的原野。我的幻想是流浪的风暴,在高原的尽头寻找真正的家园。尽管人群走向四面八方,我仍然是种植在彝良山水中的情人。在飘着云的彝良,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它,因为我最知道它的沧桑、贫穷、情操、气节、光荣和梦想。
|